說不上來什麼理由,簡雨沛就是很討厭他,那個叫作吳天行的傢伙。
像二個身處不同世界的人,吳天行就像顆發光體,總能很自然而然的吸引住眾人的目光,即使他有個土到不行的名字,卻完全無損於他在眾多女生心目中的完美形象。
而且,據說,他家很有錢、很有錢,就是那種有錢到在路上不小心看到一張千元大鈔,也不屑彎腰去撿拾的那種有錢法。
簡雨沛就不一樣了。
她就像個絕緣體一樣,跟班上任何人都不親近,也不熱絡,總是獨來獨往,很多時候,班上的人根本就忽略了有她這號人物,她就像株路邊的雜草一樣,不顯眼也不特別。
卻格外強韌。
如果說,吳天行是盛夏的太陽,光亮耀眼,那簡雨沛,應該就是嚴冬裡的小雨點,冰寒且不討人喜歡。
另一項跟吳天行那種天之驕子大大不同的,就是簡雨沛必須不斷的打工賺錢,來幫自己湊學費,還有姐姐出國唸書的錢。
必要的時候,簡雨沛還得翹掉學校某些對她來說比較不重要的課,好去打工攢錢。
雖然很辛苦,但簡雨沛卻從來不曾埋怨過什麼,她知道自己必須先堅強起來,才能撐起姐姐出國唸書的決心。
簡雨沛始終記得父親離開的那天,寒流過境的台北氣溫驟降,有種逼近要飄雪的嚴寒,狠狠颳進雨沛的心裡,她沒有哭,眼淚像凍結了一般,結成一塊的壓在心頭,很痛很難受,卻流不成淚。
父親走得很突然,從被醫生宣判是肝癌末期到離開,完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。
雨沛不知道那三個月她是怎麼熬過來的,也不知道媽媽是怎麼撐過來的。
只記得那些日子裡,她看著從意氣風發到瘦骨嶙峋、從說話總是爽朗開懷到日漸沈默的父親,好幾次,眼淚衝到了眼眶裡,卻總是被她硬生生的給重新逼回體內去,只有在獨自一個人的夜裡,才會躲在被窩裡,抱著抱枕痛哭失聲。
媽媽在那三個月裡,迅速衰老了,以前她是很重視自己外貌的人,頭髮永遠梳理得整整齊齊,固定一段時間會染一次髮,絕不容許有白頭髮在頭上恣意妄為。
不過父親患病那段時間,媽媽成了標準的黃臉婆,憔悴到幾近邋遢,雨沛知道那段時間裡,媽媽跑遍了各個大大小小的廟宇,問遍了所有的偏方,只為了要救爸爸一命。
但是,沒有用的。
不管多努力,多捨不得,還是得放手。
父親離開的時候,嘴邊是掛著笑的,雨沛的媽媽握著他的手,痛不欲生的不斷哭著叫他醒來,雨沛的姐姐拉著父親的手,眼淚像雨量充沛的六月梅雨季,哽咽的要求父親不要走。
只有雨沛是安靜的,她跟父親的感情向來是最好的,但在這個時刻,她卻是唯一一個不喊叫,也不流淚的人,她沈默得有些詭異,只是楞楞的睜大著眼,望著在床上動也不動的父親。
彷彿父親只是睡著。
一直到媽媽喊淚了,姐姐哭倦了,醫護人員徵詢家屬的意見,要將父親的遺體送往殯儀館時,大家才察覺雨沛的異樣。
雨沛像公園裡的雕像一樣,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,眼神空洞乾涸,媽媽叫她,姐姐碰碰她,她全都沒感覺,彷若魂不附體似的,只剩一副溫熱軀殼,卻沒了魂魄。
雨沛就是在那一刻才深深體會什麼是「哀莫大於心死」,原來,人在痛極了的時候,是沒有眼淚的。
父親的告別式在一個星期後舉行,在這之前,雨沛天天到父親的靈前看看父親的照片,有時一站就是一個多鐘頭,她會在心裡跟父親講悄悄話,就像父親還在時那樣,他們,永遠是感情最好的一對父女。
雨沛聽說,紙蓮花可以送父親到西方極樂世界,這樣父親在另一個世界就不會受苦;雨沛又聽說,紙金元寶可以讓父親帶在身上當盤纏,這樣如果在另一個世界遇到壞鬼,就能用元寶打發他們,這樣他們就不會刁難父親。
所以,雨沛拚了命的折起一個又一個的紙蓮花,還有整袋整袋的紙元寶,折到手都紅腫了、流血了,她還是不放棄。
如果,這是她最後能為父親做的,那麼,就算是折廢了手指頭,她還是會不吭一聲的去做。
告別式那天,她跟姐姐要去幫父親封棺木時,她特地走向前去,仔細端詳父親的臉龐,父親的表情依然像睡著般的安祥,但雨沛的心裡畢竟還是波濤洶湧了……
是不是封了棺木,就真的要跟父親說再見了?
那一瞬間,有個映像不斷的在雨沛的腦袋裡播放,是雨沛從小到大跟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,開心的笑倒在父親懷裡的雨沛、哭得難過的被父親抱在懷裡的雨沛、跟父親爭吵得面紅耳斥的雨沛、看著生病的父親,心頭猶如千萬根針在扎,卻依然強顏歡笑的逗父親開心的雨沛……
「……不能哭、不能哭…‥」雨沛不斷在心裡對自己說。
人家說,不能把眼淚掉在往生者身上,否則會變成往生者的羈絆,不能寬心的離開,也到達不了西方的極樂世界。
雨沛告訴自己不能這麼自私,不能害爸爸離不開。
只是眼淚來得太急太兇,她就快要控制不了了。
後來,她還是沒有親手幫父親封了棺,來勢洶洶的悲傷情緒,讓她被架離現場,封棺的工作,便由姐姐一個人獨力完成,卻也成了她這生中,最大的遺憾。
告別式結束後,姐姐也正式宣布,她不要再彈鋼琴了。
「那怎麼行?」雨沛第一個跳出來抗議:「送妳出國修習鋼琴是爸爸這輩子最大的願望,妳怎麼可以放棄?」
姐姐跟雨沛不一樣,姐姐的音樂細胞很好,還有雙天生就是要用來彈鋼琴的手,所以從小,父親就費盡心力的栽培她,父親曾說過,就算是花光了所有積蓄,他也要把姐姐送到維也納去修習音樂。
「但是去維也納要很多錢,我不想增加家裡的負擔,也不想離開你們,我…我……只剩下你們了……」姐姐越說越小聲,在講到最後那句話時,眼眶迅速紅了。
自從父親離開後,家人的情緒都變得很脆弱,隨隨便便幾句話,總能很輕易的就瓦解掉好不容易硬撐起來的堅強。
紅了眼眶的不只是姐姐,還有媽媽跟雨沛。
「妳不可以這樣,不能這麼任性,妳這樣子,爸爸他……爸爸他會不高興的,錢的事妳不用擔心,我跟媽媽會努力,爸爸也有留下一點積蓄,大家省吃儉用一些,一定可以送妳出國的……」雨沛操著比姐姐更像姐姐的口吻說著。
父親的驟離,迫使她迅速長大,雨沛很清楚,這樣的結果是必然的,家裡必須要有一個人先堅強起來,才能重新支撐起其他人的希望,雨沛也很明白,她必須就要是那個先堅強起來的人,否則眼淚與悲傷,就會變成這個家永無止盡的循環。
雨沛不要那樣。
她要大家活得比父親在的時候還要好、還要快樂,這樣父親才能安心。
雨沛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,慢慢變得冷漠淡然的,她從一個活潑愛笑、喜歡熱鬧與幻想的孩子,蛻變成一個不管遇到什麼事,總是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的女生,她很明白這樣的自己是不討喜的,但她更明白,她必須要不斷的打工賺錢,這樣姐姐的音樂夢才不會落空。
那是爸爸最大的遺願,她知道,她一直都是知道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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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Jul 28 Mon 2008 09:4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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